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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巫祝也是一种公务员》

2. 第二章 刮骨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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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色降临,亘古的天幕上点亮了万千星辰。

殷都王宫的高台上,原本该举行彻夜的饮酒和欢宴,现在却一片冷寂。

“胶鬲大夫,那些患病的贵族如何了?”

胶鬲上前答道:“轻者经巫医治疗后已醒转,重者送至白氏族邑治疗,听闻病情均已获得控制,并未在王都引起骚乱,诸位方伯和诸侯也未察觉异常。”

“寡人命典册查阅了旧例,盘庚王之时也有隐疾流传,与此病相像,迁至殷都后情况好转。”商王望着远处的山丘,“殷都已建立二百余年,或许天时已到,先王曾于沬邑建造宫室,奉为行都,寡人将命人重修宫室,迁都沬邑。巫箴所见的星辰,是否认同寡人的决定?”

巫箴望了一会儿天幕,答道:“迁都沬邑,不妥。但或许星辰还会转向,王上切勿操之过急。”

“虽星象未至,但寡人已决意如此,在下个周祭日便以此上告神明与先王,寡人已命贞人占卜何时兴建城邑。”商王指着南方的天际下隐隐约约的暗蓝色影子,“到那时,寡人会建起一座高台,直达天幕,手可摘星,若那星辰所示的结果令人不满,寡人就将它们摘下来看看,到底寡人是‘天’,还是它们是‘天’。”

巫箴并没有对这番言论做出制止,商王惯来是志得意满,目空一切,近几代商王甚至已自命为“天帝”。

他们已不再认同贵族和贞人团体口中所谓的“神明的指示”,他们有意排斥解读甲骨卜辞的贞人团体,将解读卜甲的权力逐渐收归自身,转而亲近负责举行祭祀、观星望气的巫祝和史官,并提拔了平民出身的胶鬲等人辅佐朝政。

这一举动当然引起了贵族们的不满,但商王专行独断,想出了绝妙的主意令反对派闭嘴——既然他们这样精于解读神明的旨意,那便让他们自己作为人牲去天上的世界侍奉神明和先王。

得到如此贵重的祭品,想必神明会十分满意。

一时间贵族们人人自危,又碰上怪病横行,颇有些自顾不暇,公然反对的声音也小了很多。

胶鬲对商王的自信感到担忧,劝道:“王上,此病愈演愈烈,殷都近来有传言,说是神明不满,才降下此病,贵族们借此发挥,认为神明和先王对您颇为不满。”

这次的怪病确实来势汹汹,短时间内已有百余人发病,虽然大多病情轻微,经巫医治疗后均能好转,但巫箴的族邑也已经收治了数十名重病者,听闻只能以针药控制,令他们不再醒来,而不能根治。

若任由本病发展,极有可能从内部破坏强大的王朝,这已经是不需通过占卜、观星就能推断出的结果了。

商王沉吟不语,两百多年前,商人从亳都迁至殷地建立起新的都城,这座都城没有建造城墙,因为商人笃信他们的武力,只需向外不断征伐,他们自己的王城就绝不会被人攻破。

可如果是从内瓦解呢,如果这座王城里的人都得了病,发了狂——

自大的商人无法理解这种衰落,更无法接受他们可能会迎来的覆灭。

已经有人开始害怕了,人一旦开始害怕,就会受到诱惑,希望能得到神明更多的垂怜。可他们所侍奉的神明,是与风雨四时一样喜怒无常的神明,献上丰盛的祭品也未必能让神明满意。

但即便不是每次都能得到好的结果,人们仍会疯狂地渴望抓住那虚无缥缈中偶存一缕的曙光。

胶鬲所说的流言,商王自然很清楚,早有贞人利用卜甲的结果进言,认为行周祭制度后,神明得到的祭品数量大大削减,在天上的世界引发了不满,从而降下这怪病。

也有越来越多的贵族前来求见、劝告,认为应当停止周祭制度,而是像武丁王那样更频繁地举行人祭。或许那么做就会迎来转机,或许就会得到神明更多的宠惠,如果目的并没有达成,那一定是神明对祭品的数量和质量仍不满意,需要献上更多祭品,举办更盛大的祭典。

前来劝说的人多了,连商王自己都不知道那样到底能不能获得转机。毕竟自武丁王时代,旱灾愈来愈多,频繁的祭祀并没有让神明回心转意,降下更多雨水。

可至少,如果依照贞人所说举行更多人祭,可以迅速安抚忧虑的贵族和平民,得到一夕安稳好梦。而人祭的材料又是那么易得,真是太诱人了——

从来骄傲的帝王此时不由低下头,似乎刚从噩梦中清醒过来,他方才觉得,举行盛大的祭典似乎真能消弭心中的恐惧。

隔了良久,他问道:“巫箴,寡人是不是……也病了?”

“王上没有得病,只是有了恐惧。”巫箴摇了摇头,“您恐惧的也并非是这种疾病,而是担忧贵族和贞人联合起来,共同反对您的决定。”

商王若有所悟地点头,“胶鬲大夫,去请大巫前来。”

大巫为鬻子,出身荆楚,曾为典册,属史官之流,任命一位并不善于占卜、祝祭的“大巫”,便是商王在对贞人团体明确表达不满。

“王上寻我?”鬻子匆匆赶来,见巫箴也在,“是需要记录占星的结果吗?”

商王摇头,“大巫,可曾听闻王都中的流言?”

“王上是指那种怪病?”鬻子答道,“贞人已进行占卜,但解读卜甲一事向来众说纷纭,莫衷一是,王上何不效仿武丁王亲自解读卜辞,以平息流言?”

事神者有四,分别为巫、卜、祝、史。巫负责执行祭祀,卜负责组织占卜和解读结果,又被称为贞人,祝负责向神明念诵祷词,史则负责占星、记录等事务。

一直以来,贞人通过垄断对卜甲的解读权,在神官中稳居高位,唯有商王自行解读的占卜结果,才能盖过贞人的意见。

即便鬻子已被商王任命为大巫,他们依然可以越过大巫的职权,以商王的名义直接组织占卜、向巫祝们下达祭祀的指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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商王望着远处的天幕,“大巫,你继续联合史官和平民出身的官员,胶鬲、费仲等人出身微末、根基尚浅,还需你从旁协助,多予庇护。巫箴,巫与祝由你联络,这是贞人的势力所及,盘根错节,务必小心行事,以免走漏风声。”

想要扳倒贞人和贵族们庞大的势力,唯有联合其他神官和平民势力,一旦失败,不仅大巫和巫箴,只怕连商王自己都会在疯狂的反扑中自身难保。

“王上已决意如此?”巫箴望着缓缓西沉的弦月,“以大巫所见,星辰所示的道路……是否过于艰难?”

星象很不好,昭示着他们密谋的事业会横生变故,惨淡收场。

“角芒动,虚不明,确是不祥之兆。”鬻子仰望着夜幕上的星辰,“但随星象推移,或许尚有一线转机。”

降雨已越来越少了,频繁举行的烄祭也无法令神明回心转意,平民们因为不好的天时深感不安。

贞人和他们背后的贵族们,则因为权力被夺心生不满,在王都酝酿着流言和暗潮。

为今之计,唯有效仿盘庚王迁都,追逐雨水迁往更南方,然后……将反对派们作为新王都的奠基,深埋在祭坑之下,让他们永远地闭上嘴。

巫箴回到族邑的时候已近后半夜,月已西沉,夜幕上的星星更显明亮。

白屺和白岄正在夜空下记录星象,白岘已伏在姐姐的膝上睡熟了,春夜还有些凉意,长兄的外衫正盖在他身上。

“阿岘这孩子,实在懈怠。”巫箴皱起眉,想要把小儿子叫醒。

“父亲。”白岄摇了摇头,轻声劝道,“阿岘还小,观星于他而言太过晦涩、枯燥。好歹也哄着看了半夜,让他休息吧。”

“你们就是太惯着他了,虽他是幼子,身上担子轻些,但将来之事,谁又可知?”巫箴叹口气,在子女身旁坐下,也仰头去望那些在夜空上荧荧闪烁的星星。

星辰的运行有其亘古不变的规律,自然可以推算,但夜空中的突发情况,一点也不比地上的少。一错眼,可能就会漏看。

白岄眯起眼,将算筹举在眼前,遥遥地测算星星之间的距离,道:“还有我在,阿岘还小,可以不用管那些事的。”

“是啊,阿岘才五岁。”白屺也觉得不需对幼弟如此严苛,“母亲早逝,阿岘自幼无人疼爱,便对他宽松些,又有何妨?”

巫箴冷笑,“我看你们已将他惯得无法无天,只怕将来难以约束。你与阿岄幼时,何曾如此懈怠?”

作为长子长女,白屺和白岄的巫术和星占都是由巫箴亲授,父亲的严厉,他们自然是知道的。

或许正是因为曾经领教过那样严苛与繁重的课业,才希望予以幼弟更多庇护。

白岄垂手捂住了幼弟的耳朵,以免将他吵醒。

白屺在父亲彻底发怒之前及时转移了话题:“父亲,王上对于那种病怎么看?”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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